本文原刊于《紫禁城》2024年第11期,134-147页,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清早中期的影堂主要设立在紫禁城的西六宫中,至道光时期,东六宫亦始立影堂。这种转变,既因所祀对象生前的生活空间位于该处宫殿之中,又受到礼制等因素的制约,亦会因意外而发生迁移,亦应被视为随着清晚期女性权利及地位在政治上的不断攀升所带来的一系列反应。
影堂,为祭奠逝者的空间(参见贾薇《情笃难寄——紫禁城西六宫女性空间的私密祭奠、信仰及其陈设》,《紫禁城》二〇二四年第九期,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9375165)。历史上绝大多数的影堂祭奠的主要对象都为男性先祖。然而在清紫禁城的东西六宫中,却先后存在过数个专祀女性先祖的影堂。这些影堂隐蔽而私密,至今亦鲜为人知。清早中期的这类影堂主要设立在紫禁城的西六宫中。至道光时期,东六宫亦始立影堂。这种转变,既因所祀对象生前的生活空间位于该处宫殿之中,又受到礼制等因素的制约,亦会因意外而发生迁移。
钟粹宫:三代皇后生前与身后之「居」所
同治八年六月钟粹宫前殿装修图样,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图中红色线图为装修设计方案,黑色线图为此前钟粹宫的地盘样
紫禁城东六宫之钟粹宫,在清晚期扮演了较为重要的角色。自道光皇帝第三任皇后孝全成皇后开始,在晚清的诸位皇后中,仅同治皇帝之后阿鲁特氏未居此宫(光绪皇帝大婚后,隆裕皇后亦住在钟粹宫中)。究其原因,因当时咸丰皇帝的皇后慈安皇太后仍据于此。自道咸始,钟粹宫先后为孝全成皇后、孝贞显皇后及孝定景皇后设置过影堂。
孝全成皇后为道光皇帝的第三任皇后。其于道光初年入宫后便居钟粹宫中,并在此先后诞育了皇三女端顺固伦公主(《为呈明成做钟粹宫翊坤宫遇喜应用吗哪哈等领取缎绸布匹等项数目事》,广储司衣库,道光五年四月二十四日,05-08-002-000388-0027)、皇四女寿安固伦公主及皇四子爱新觉罗·奕詝。据档案记载,奕詝早年承欢孝全成皇后膝下,钟粹宫西配殿为其居所。{史料记载:「本年(道光十二年)八月初七日总管王柱传上定准钟粹宫改安活计一纸,传旨交王柱俱按此单尺寸样式称做,钦此。钟粹宫后殿西里间暖阁……爷殿内安矮床一张,高一尺长五尺宽二尺五寸。」(《房库道光十二年钟粹宫殿座添安装修挑墁地面并房间炕铺炉灶海墁修理销册》,营造司,道光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05-08-006-000570-0005)档案中涉及了钟粹宫后院的改造,后殿即称后殿,东配殿亦然,唯有西配殿被称作「爷殿」,应为奕詝居所}道光二十年(一八四〇年)正月,孝全成皇后离世,此时奕詝尚在年幼,但其对母亲的思念却是与日俱增的。奕詝曾多次作诗追思其母,《皇妣孝全成皇后忌辰敬诣钟粹宫行礼述哀》一诗云:
暌违色笑罔追陪,嵗嵗兹晨心欲摧。
况复今春益堪痛,终天怙恃永哀哀。
儿纔二十添一嵗,母忆四旬有四开。
想到己年惟雪涕,慈恩抚育怆提孩。
并于其尾联注「己亥冬,予方九岁,偶感寒疾时,皇妣每日至钟粹宫视予,予症有微增,致亲手抚摩,声与泪俱」。(《清代御制诗文集·清宣宗文宗穆宗德宗诗文》,页一六五)此外又有《钟粹宫感旧三首》(《清代御制诗文集·清宣宗文宗穆宗德宗诗文》,页一八一)与《圆明园基福堂述志》(《清代御制诗文集·清宣宗文宗穆宗德宗诗文》,页一八七),均表达了其对生母的无限追思。
清人绘 孝全成皇后便装像轴,绢本设色,纵一七七厘米 横九六·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道光三十年(一八五〇年)正月,道光皇帝旻宁升遐(《清实录·大清文宗显皇帝实录》「道光三十年正月上·道光三十年庚戌春正月」,页一),奕詝作为嫡子继承大统,同年十一月下旨「沈振麟恭绘孝全成皇后圣容一轴,得时供奉钟粹宫,钦此」(《为实销绘孝全成皇后圣容共用材料银两事》,如意馆,道光三十年十二月二十六日,05-08-030-000330-0100),并于次月派人对钟粹宫前殿东佛堂进行糊饰(《画匠房咸丰元年办钟粹宫前殿东佛堂北间糊饰清册》,营造司,咸丰元年六月二十九日,05-08-006-000767-0030),以备孝全成皇后「遗念龛」(供奉遗念物的神龛)奉入。同时,自咸丰元年起,每年正月十一日、二月二十八日派太监喇嘛在钟粹宫前殿唪经,并以此归入《钦定总管内务府现行则例》。从现存的档案来看,在钟粹宫唪经的惯例至少延续到了光绪十年{目前遗留下来的同治朝最早的一条关于在钟粹宫唪经的档案为《为在养心殿西佛堂并钟粹宫唪经需用供献什物照例备办自行送殿事致总管内务府等》(05-13-002-000233-0014),最后一条在钟粹宫唪经的档案为光绪九年十二月初十日的《为咨明在养心殿西佛堂并钟粹宫唪经需用供献什物照例开单呈报事致总管内务府等》,且从书写方式来看,钟粹宫唪经活动与养心殿西佛堂唪经常被纳入同一张文书,均由中正殿办事处与内务府共同负责}。
孝全成皇后遗念龛最初常设于钟粹宫东佛堂,但并非始终置于此处。如咸丰十年(一八六〇年)九月,行在内务府大臣肃顺曾为恭请遗念龛进京一事上奏,并「会同总管太监等在内恭接请至钟粹宫敬谨供奉行礼毕」(《画匠房咸丰元年办钟粹宫前殿东佛堂北间糊饰清册》,营造司,咸丰元年六月二十九日,05-08-006-000767-0030)。咸丰十一年七月,咸丰皇帝驾崩于热河,九月十八日巳刻,孝全成皇后遗念龛先行恭移至京,并由内务府官员会同总管太监等恭请至钟粹宫供奉。(《奏为遗念龛请至钟粹宫敬谨供奉等事》,咸丰十一年九月十九日,奏案05-0809-005)慈安皇太后于咸丰二年(一八五二年)入宫,初封贞嫔,居于钟粹宫,五月晋贞贵妃,十月即被册立为皇后。在此后的近三十年中,其在宫内时多居钟粹宫,并最终于光绪七年(一八八一年)仙逝于此。光绪十五年(一八八九年)正月初九日奉慈禧皇太后懿旨:「钟粹宫东配殿供奉孝贞显皇后圣容,着于本月二十二日巳时用龙亭舁请寿皇殿大柜尊藏,钦此。」(《为孝贞显皇后圣容由钟粹宫东配殿舁请于寿皇殿大柜尊藏所需龙亭饬匠送交转知会銮仪卫派尉敬谨抬进事致内务府》,工部,光绪十五年正月十六日,05-13-002-000290-0098)可见,此前慈安皇太后的遗念龛亦供奉于钟粹宫中,但或由于当时孝全成皇后遗念龛仍位于前殿东佛堂中,因此辟东配殿为祭奠慈安皇太后的场所。此外,隆裕皇后生前同样住在钟粹宫之中。在其猝然离世后,其影堂也不出意外被设立在此。然而根据清室善后委员会的点查情形来看,该影堂后被移至承乾宫中。
承乾宫孝全皇后影堂:历代叠积之大成
光绪十六年(一八九〇年)二月二十八日戊戌卯刻,光绪皇帝诣承乾宫孝全成皇后御容前行礼。这一天为孝全成皇后的诞辰。而这一祭奠空间的具体的挪安(由钟粹宫挪至承乾宫)时间,则因档案相互抵牾而难以确定。同治十年(一八七一年)十月,母后皇太后(慈禧皇太后)下旨「着造办处于二十七日进至钟粹宫前殿挪御容壁子四块」(《为实销承乾宫安设御容壁子糊饰黄绫等项活计共用工料银两事》,匣裱作,同治十年四月十五日,05-08-030-000448-0011)此时钟粹宫前殿仅供有孝全成皇后一人之「影」,因此档案中所说「御容壁子」为孝全成皇后之御容。但如前文所述,综合将慈安皇太后遗念龛安置在钟粹宫配殿的情况,以及在钟粹宫为孝全皇后唪经的活动一直延续到光绪十年的记录来看,钟粹宫孝全成皇后祭奠空间的陈设或许并没有在同治十年年底被彻底搬走。尽管其时慈禧皇太后已有在承乾宫为孝全皇后设立影堂的打算,但显然这次搬迁工程并未能如愿在当年完成。(同治十年时十一月十七日,内务府奉慈禧太后之懿旨,于本月十八日进匠至承乾宫撤佛像)孝全成皇后生前并未居住过承乾宫{目前出版物中有人认为孝全成皇后旧居承乾宫,但其论据为「孝全皇后死后直至清亡,承乾宫的正殿东屋,一直悬挂着她的写真像以及神龛、佛像等」(王镜轮《走进紫禁城》,新世界出版社,二〇〇二年,页一六九;王镜轮《紫禁城全景实录》,故宫出版社,二〇一四年)孝全成皇后死后,其影堂并未设立在承乾宫中,故论据本身存在问题;同时「影堂」的设立虽然与其生前寝居场所有所关系,但并不是充要条件,故不能完全以影堂设立的场所断定逝者生前的居所,而需要对相关信息综合考虑},将其「影堂」挪于此宫更可能是因地理位置较为便利的缘故。钟粹宫之东为景阳宫,景阳宫自清初以来便成为藏书之所处,不适合作为供祀的场所。钟粹宫以南,西为承乾宫,东为永和宫。当时瑾嫔已居永和宫,虽然这与佛堂供祀并不矛盾,但显然长期「尸位」的承乾宫更适合被辟为「影堂」。{刘易斯一九三三年写的书中提到:「(承乾宫)清末这里住过仆人,金鱼和笼鸟也在这里过冬。」(笔者按:其中对承乾宫方位的描述略有偏差,但结合上下文来看,应为认知或记忆偏差导致。故关于承乾宫的这段描述仍具有较高的可信度)([美]刘易斯·查尔斯·阿灵顿著,赵晓阳译《古都旧景:六十五年前外国人眼中的老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一九九九年,页二八)}
从目前的史料来看,在后宫对孝全成皇后的祭奠活动持续的时间远远超过其他被奉祀在东西六宫内的皇后。{皇室在内廷对孝静成皇后(奕䜣生母,咸丰五年病逝)的祭奠时间亦延续到溥仪出宫前夕,但由于其影堂设立在毓庆宫中,不属于东西六宫的范畴内,故不赘述}自道光年间设立之日起,在后宫女性空间内对孝全成皇后的祭奠共经历了清中晚期的五位皇帝,并一直延续至溥仪出宫之前。据「宣统十五年(一九二三年)」档案记载,当年二月二十八日「敬懿皇贵妃、荣惠皇贵妃各从本宫乘轿至承乾宫,诣孝全成皇后御容前拈香行礼毕,乘轿各还本宫」。(故宫博物院藏《重华宫司房》,陈667,民国立)据《故宫物品点查报告》(后文简称《点查报告》)记录,孝全成皇后的遗念龛位于承乾宫正殿东暖阁。其中殿内悬挂有「孝全成皇后御容」一轴。{孝全成皇后御容「原悬承乾宫正殿东里间」。见清室善后委员会《点查报告》第二编第三册卷一「承乾宫」}目前可以追溯到现存文物陈设请参见表一。
表一:《点查报告》中记载的孝全成皇后遗念龛文物及现存文物对照
注:1. 凡一个《点查报告》参考号对应多个文物号且文物名称相同者,采用某号至某号,仅录入一个文物名称。凡一个《点查报告》参考号对应多个文物号但文物名称不同者,则分别录入文物号及文物名称。
2. 尽管故宫文物检索利用系统内故00008907-1/10至故00008907-10/10文物的登记参考号为闰三八,但数量明显与《点查报告》记载的「九轴」不符。故00008908-1/9至故00008908-9/9的登记参考号为闰四〇,亦与《点查报告》闰四〇号文物登记的「十轴」数量不符。考虑两者均为「清人救度佛母像轴」,且彼此数量能够相符,故故00008907-1/10至故00008907-10/10应为《点查报告》中闰四〇号文物,故00008908-1/9至故00008908-9/9为《点查报告》中闰三八号文物。
3. 系统登记号缺少「闰五四11/16」,但「闰五四1/16」却出现了两次,因此在这两件「闰五四1/16」的铜鎏金无量寿佛中,应有一件为「闰五四11/16」。
明 铜鎏金四臂观音菩萨,通高一二·六厘米 底宽九·二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 梵铜金刚菩萨,故宫博物院藏
明 铜鎏金阿弥陀佛,通高一四·五厘米 底宽一O·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 铜鎏金童子,故宫博物院藏
其中「五一 护心佛带龛一尊」,在现存故宫博物院文物系统内可检索到三件无量寿佛,其中文物编号故00196827佛造像有黄条上书「利益番铜琍玛无量寿佛,乾隆四十五年十月初六日热河带来」,佛双眉间有白毫;另两件造像则风格统一。不知《点查报告》中的「五一」为哪一尊。另两尊则很有可能为闰五三号「大小无龛佛像 四七尊」中的某两件,在流传登记过程中,误并入了闰五一号内。
明 梵铜无量寿佛及黄条,通高一四·二厘米 底宽一一·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黄条上书“利益番铜琍玛无量寿佛,乾隆四十五年十月初六日热河带来”,《故宫物品点查报告》记作“(闰)五一 护心佛带龛一尊”
《点查报告》并没有写明清室善后委员会点查承乾宫东佛堂时的顺序,但根据所陈供桌的记录次序,大致能区别出以「(闰)十二 大小供桌 三张」「(闰)二三 长方供桌一张」与「(闰)三一 带黄缎桌围方供桌一张」「(闰)五八 供桌三张」为主体框架的三个祭祀空间。 (见笔者所绘祭祀空间示意图)在咸丰十一年曾有奏稿提到「钟粹宫膳房添摆年节佛堂供品五桌」(《清宫瓷器档案全集》卷三十四,页一九五):「天地供前用头号描金龙锡碗十件」(「天地供」极有可能为年节时特有的陈设。《宫女谈往录》中记载,年节时体和殿会陈设天地人三才桌。似与此相类)「遗念龛前用头号描金龙锡碗十件」,「佛堂正案用头号描金龙锡碗十件」「菩萨前用头号描金龙锡碗十件」及「殿神供一桌用头号描金龙锡碗十件」。(《清宫瓷器档案全集》卷三十四,页一九五)承乾宫东佛堂很有可能继承了钟粹宫东佛堂内的陈设与礼仪,亦具有以上某些空间。
承乾宫东佛堂祭祀空间示意图,贾薇绘
「(闰)十二 大小供桌 三张」应为承乾宫东佛堂「影堂」的主要祭祀场所(示意图中蓝线框出的区域),其前挂有孝全成皇后御容(闰一),其上供有两幅钤「道光之宝」的「女影(闰二、闰三)」「影匣(闰四)」以及主木佛龛一座(闰五);其前祭品则包括「大小锡供碗二十个(闰八)」「磁供水碗一个(闰九)」、供花(闰七)与蜡扦(闰十)等物。这一由「影」「锡供碗」等物构成的空间,实为「影堂」的延续。
清人绘 孝全成皇后朝服像轴,绢本设色,纵二三五厘米 横一四四·二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长方供桌与带黄缎桌围方供桌一张共同构成第二个祭祀空间。其更多体现的是对「生育」的崇拜,其中长桌上供祀「(闰)十五 九座木龛 一座(内木胎金佛九尊带帽者五小孩一)」,即现存文物名称为「木雕金漆九仙娘娘像」的九件雕塑,方供桌上供「(闰)二九 内挂张仙纸像木佛龛」。「九仙娘娘」是以碧霞元君为首的九位与女性生育有关的女性神祇(其余八位娘娘分别为眼光娘娘、子孙娘娘、培姑娘娘、奶母娘娘、送生娘娘、催生娘娘、癍疹娘娘、引蒙娘娘),清廷在广育宫、东岳庙等处均供奉有此「九仙娘娘」。{乾隆四年《活计档》记载:「将做得凤冠九顶八团袍九身带九条持进广育宫娘娘殿安讫。」(《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 九》「乾隆四年·珐琅作」,页一四四)同时乾隆十七年《活计档》还提到过:「碧霞元君娘娘纸样一张、□娘娘纸样一张、眼光娘娘纸样一张。」(《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 十八》)「乾隆十七年·记事录」,页七一八}可见清廷奉祀的「九仙娘娘」应为以碧霞元君为首的九位娘娘}。「九仙娘娘」信仰的核心为对女性偶像的崇拜(田海林、王芳《论清代的碧霞元君信仰》,《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二〇一七年第五期,页一〇),在东西六宫中不止一处的东佛堂供奉有以碧霞元君为首的「娘娘」像{乾隆十一年《活计档》中曾提到「储秀宫前殿东暖阁娘娘供桌上围桌着街长六寸,钦此」(《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 十四》,页二七五)。可见,在出现「长春宫之制」(详见《情笃难寄——紫禁城西六宫女性空间的私密祭奠、信仰及其陈设》)前,后宫中就存在祭祀「娘娘」神的习俗},这种崇拜是属于女性空间的一种特殊而私密的信仰,其与后宫实际居住者的心理诉求更为亲密贴合,并内化为其精神世界的一部分。
清木雕金漆九仙娘娘像(九尊之一),故宫博物院藏
九尊木雕金漆九仙娘娘像在《故宫物品点查报告》记作“(闰)十五九座木一座(内木胎金佛九尊带帽者五小孩一)”
东佛堂最后一个空间陈设的东西最多(示意图中的红线框出的区域),由三张大小相仿的供桌构成。这一区域同样供奉有孝全成皇后御容(闰三七),但其与第一个空间内所悬御容不同,此幅作品中的孝全皇后身着仙服,手拿寓意超脱尘世意义的拂尘(李倍雷《李倍雷学术代表作》,东南大学出版社,二〇一九年,页三〇七),行走于云端。若说「闰一」所代表的是孝全成皇后生前的容貌,「闰三七」则隐晦表达了孝全成皇后已摈弃世俗、升遐成「仙」。与此像共同陈设的有一件「紫檀镜箱(闰三五)」「缂丝佛像一轴(闰三六)」「汉白玉送子观音像一尊(闰四五)」、一幅「咸丰御笔绢画」、一本「咸丰御笔陀罗尼经(闰四二)」。佛堂素无陈设镜箱之惯例,而送子观音像于此陈设亦较为突兀,但若将此二者考虑为孝全成皇后的遗念之物便很好理解。后两者均为咸丰皇帝御笔,应为咸丰皇帝对其生母悼念缅怀之作。因此,这一区域的设置很有可能遗传自咸丰十一年所提及的钟粹宫「遗念龛」空间。
清人绘 孝全成皇后仙装像轴,纸本设色 纵七八·四厘米 横四四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故宫物品点查报告》记作“(闰)三七 孝全成皇后御容 一轴”
清道光 缂丝佛像轴,纵一四八厘米 横七四·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故宫物品点查报告》记作“(闰)三六 缂丝佛像 一轴(带木厘)”
明 送子观音菩萨石立像,高二八·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故宫物品点查报告》记作“(闰)四五 汉白玉送子观音像 一尊”
在这暗示升遐后世界的空间内,供奉了大量藏传佛教佛像(闰五一至五四)与白救度母卷轴{ 「三八 认明画像白救度佛母 一木匣(九轴)」,「四〇 认明画像白救度佛母一匣(十轴)」 },及诸多经书。其中包括「红缎地黄绫边綉长寿经塔一轴(闰三九)」「高上玉皇经二函(闰四一)」「大德和尚拓碑二部(闰四三)」「吕祖种子良方二本(闰四四)」及「关帝觉世经一本(闰四五)」。(《点查报告》第二编第三册卷一「承乾宫」)值得注意的是,「闰一」所引导的空间似乎与生者的联系更为紧密,这从其御容为悬挂在墙上、常设有锡供碗等情形便可以看出——它是一个瞻礼的空间,更多承载的是生者的情感。(在承乾宫西暖阁孝定景皇后的瞻礼空间前放置有摆垫,供瞻礼者行礼跪拜)而「闰三七」所在的这个空间,三个供桌上的陈设属于一个体系,它实际是一个具有「超度」内涵的场所。
清 嘉道拓三藏不空和尚碑册(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故宫物品点查报告》记作“(闰)四三 大德和尚拓碑二部”
隆裕皇后的迁移:管窥后宫影堂的基本框架
清代最后一位皇后为隆裕皇后,其入宫后初居钟粹宫中,后晋皇太后始迁西六宫之长春宫。{「隆裕皇太后移居长春宫东暖阁,上居西暖阁,便于照料。俟召见事竣,上仍至养心殿传膳休息。两宫甚为亲爱。」([清]吴庆坻《蕉廊脞录》卷二)}一九一二年溥仪逊位,翌年二月二十二日隆裕皇太后离世,谥孝定景皇后。此时已为民国二年,但隆裕皇太后仍循清旧制颁赏了遗念之物。(《清后之遗念物》,《台湾日日新报》一九一三年四月十九日第五版)一九二二年一月十三日清晨八点左右,由于「太监烧香不慎余火引着桌面」,导致钟粹宫东配殿佛堂起火,「当时浓烟冒出,将门窗圆桌等物一概烧毁」。(《神武門内火警》,《益世报》一九二二年一月十四日第七版)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原本应陈设在钟粹宫内的孝定景皇后遗念龛在一九二五年的点查位置却位于承乾宫西佛堂中。从其清单来看,位于承乾宫西佛堂中对孝定景皇后的私密祭奠空间显然是仓促供置:仅陈设仪式必需的最少物品,其余物品都放在箱子中并未被拿出。(闰一七二至闰一七四均为木箱。其中存贮之物多为烟袋、手盆、手镜、衣冠、文房等器物,应为隆裕皇后生前所用之物,亦为孝定景皇后遗念龛所供奉之物。参见《点查报告》第二编第三册卷一「承乾宫」)这显然为研究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即能维持「影堂」内私人礼仪正常运转的基本元素。兹列清单如下:
一六二 孝定景皇后像 一轴(带画匣画插)
一六三 孝定景皇后流金金发塔 一座
一六四 供碗 廿一个
一六五 小圆凳 一张
一六六 楠木雕花神龛 一座(内有奁具一份)
一六七 楠木玻璃龛 一座(内有镜一嗽口盂一)
一六八 胭脂水画龙带盖香炉烛台 共三件
一六九 锡香炉烛台及盘 共四件(带铜筷二双)
一七〇 长供桌 三张
一七一 黄缎幡 七挂
一七六 红黄缎拜垫 二个
清人绘 孝定景皇后朝服像轴,绢本设色,纵一七六厘米 横一四六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隆裕太后出殡时所用的纸人纸马,摄于一九一三年
隆裕太后哀悼会现场旧影,摄于一九一三年
与最初孝贤纯皇后长春宫影堂「桌子三张」一样(参见《情笃难寄——西六宫之女性空间的私密祭奠与信仰及其陈设》),三张供桌构建起了这一祭祀空间的主体框架,皇后御容及发塔为空间内核心陈设(最初孝全成皇后的瞻礼空间内亦有发塔,据林姝老师考察,孝全成皇后的金塔现存南京博物院),及供碗香炉等祭品。而从此简单甚至可谓简陋的陈设来看,也可印证上文提到的猜测,即孝定景皇后的遗念龛应为因回禄之灾而后迁于承乾宫西佛堂的。
结语
东六宫中被祭奠的女性先祖先后有孝全成皇后、孝哲毅皇后、孝贞显皇后、孝钦显皇后与孝定景皇后。从数量上看,较西六宫中有相对明确记录的被祭奠的皇后要多。(参见《情笃难寄——西六宫之女性空间的私密祭奠与信仰及其陈设》)从时间来看,东六宫中最早被奉祀的孝全成皇后却享有了道光朝、咸丰朝、同治朝、光绪朝及宣统朝五朝帝后的祭奠与瞻礼,是为紫禁城东西六宫中被祭奠最久的女性先祖。这种现象已不能用其生前的影响力或咸丰皇帝对其的思念来做单纯的解释,而应被视为随着清晚期女性权利及地位在政治上的不断攀升所带来的一系列反应。而这种有趣的现象,似乎又体现在对碧霞元君的祭奠上。道光朝一度被中断的在丫髻山对碧霞元君的行礼,在慈禧太后掌权时期又在妙峰山上被重新唤醒。这一现象摒弃晚清女性统治者的个人宗教信仰外,更多体现的是女性权利在晚清政坛中的博弈与彰显。或许也出于这个原因,在承乾宫佛堂中呈现的孝全成皇后祭奠空间之最终形式,被融入了对「九仙娘娘」的祭祀。当然,我们始终要看到,不论是长春宫之始,还是隆裕皇后之匆匆安置,对影与遗念的祭奠始终是祭祖空间中最为重要的元素,这是中国古代儒家思想「孝」的延续。但其背后的逻辑,却是无法脱离男性话语体系的自圆其说与砥砺前行。
【参考阅读】
《旧宫新语丨贾薇:情笃难寄——紫禁城西六宫女性空间的私密祭奠、信仰及其陈设》,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9375165
贾薇,故宫博物院宫廷历史部馆员,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在读博士。研究方向为清代宫廷陈设及家具史,近两年侧重于对宫廷女性空间的梳理与探讨。已发表相关论文十余篇,出版专著1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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