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岁的朱矛矛是一位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的妈妈,她将养育孤独症女儿树儿十年的经历和感悟毫无保留地记叙了下来,写成《树儿:我的女儿来自星星》。
这组母女关系看似特殊——她与女儿共同生长、互相救赎,但她们身上所展示的情感却很普遍。养育女儿的过程,也是这位母亲重新审视生命教育、原生代际、亲密关系和自我价值的过程。在世俗意义下,一个拥有精神及心理障碍的女性,做出成为母亲的选择,并且养育一个"不按剧本成长"的特殊小孩,是难以想象的艰难经历。普校一年级的陪读家长经历,也让矛矛成了融合教育的观察者。
爱的重建,需要背负着成年人世界的复杂和狼狈不堪;裂痕丛生的亲密关系里,往往存在着微光能照射到的地方。
记者 | 谢无忌
编辑 | Felicia
题图 | 受访者提供
来自星星的树儿
"阿姨你喜不喜欢外星人?你喜不喜欢小马宝莉?你喜不喜欢彩虹色的牙齿?"
在朱矛矛家见到她的女儿树儿的第一印象,是一个有点"社牛"的小孩。10岁的她,一米五的高个子,扎着长马尾,头发微卷,脸上长着两块"高原红"。她迎接我这个新访客时淡定自若,仿佛早已认识我,反而让带着预设前来的我有些许局促。
后来我了解到,这是树儿与陌生人社交惯用的提问。当我想认真回答自己喜欢外星人时,她马上又跳跃到其他话题上;而当我问她喜欢什么,她会答非所问,然后又反客为主,继续问我"喜不喜欢"某样存在。
对着妈妈矛矛,她总有很多问题。"是什么""为什么""可不可以"是她惯用的句式。有时候矛矛解释过的问题,她会反复提问。话题大多围绕着虚拟幻想的世界,可能是来源于动画片,或者是学校里同学们交谈过的话题。她像个在各种频道里乱打乱撞的"小话痨"。
树儿在画画。(图/受访者提供)
在接触时长不多的外人那看来,树儿活泼天真,也经常挂着笑脸,并不会将她与自闭症关联在一起。而在妈妈矛矛眼里,她只是变得越来越"普通"——自闭症圈内有个行话,叫"隐藏度越来越高" (注:在中文语境中,孤独症与自闭症大部分情况下指向的是同一种神经发育障碍)。
"树儿"是矛矛在怀孕时期就想好的乳名。"她不一定非得成为参天大树不可,也可以是矮小的灌木丛。"树儿的名字叫"释然",带着矛矛对女儿"凡事能看开一点"的期望,也是矛矛站在不确定的人生节点时,给自己的生命写下的"注脚"。
生下树儿之前,矛矛曾经历过一次自然流产和三次人流。她曾想过不要孩子,就此杜绝精神疾病相关基因遗传的可能,"我感觉我丈夫还是想要小孩,他因为流产问题跟我争吵了很多遍。"矛矛说。
然而,一次到婆家四川探亲时,矛矛遇到了可爱的侄女奇娃。奇娃坦言自己的梦想,是想要成为一位妈妈,触发了矛矛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开关"——"我是渴望成为母亲的,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一个妈妈,养育一个可爱的孩子。"
生育的决定并不是一时的冲动,是综合考虑的结果。她抛开所有顾虑,毅然决然生下了树儿。
如果说这是一场豪赌,那在世俗眼光中,她和丈夫阿辉(化名)拿到的结果就是"输局"——2019年,树儿在五岁时被确诊轻度孤独症。
此前,树儿的发育落后于正常小孩,在行为方式上也有重复刻板的印迹。虽然他们已有心理准备,但等到拿到确诊书的那一刻,矛矛记得自己几乎是半跪着走出评估室,仿佛拿到了一张"死刑判决书"。
在树儿还小的时候,矛矛一家合照。(图/受访者提供)
"按股票来比喻,自闭儿属于出生就跌破发行价。"矛矛曾对着心智障碍互助组织的家长们开了这个地狱笑话。"我花了一年时间才从至暗时刻的阴影里走出来。"后来矛矛已经拥有自嘲的能力。
为什么她只花了一年时间就可以释然?曾有家长不解,自己花了十年时间才接受了这件事。对于这场"赌局"的结果,矛矛早做了最坏的打算——她的家族早有精神疾病相关基因遗传史。
成为妈妈的同时,还是女儿
矛矛从小在双职工家庭长大。在她的印象当中,童年是孤单的,从小学搬进职工宿舍开始,陪伴她的常常只有家里的一大堆玩偶。
上初中之前,母亲方萍(化名)长期处于丧偶式育儿的状态。父亲是很多同事眼里的模范领导,一心扑在工作上,常年不在家,深夜都在画图纸。在女儿矛矛和妻子方萍眼中,他的自杀似乎有迹可循:他是一个沉默寡言、习惯压抑情绪且非常孤单的人。他有时会突然情绪决堤、崩溃哭泣。她们猜测,自杀或是因为失业带来的压力。
方萍就如"救火保姆"般的贤妻良母,经常惯着矛矛的任性脾气,但在她的学业、精神交流和生活上欠缺陪伴。尤其在父亲去世之后,突如其来的家道中落给方萍带来重击。
家中找到的唯一一张矛矛和母亲合照的老照片,其他的矛矛都扔了。(图/受访者提供)
在矛矛印象里,父亲去世就是一个分水岭。"17岁那年妈妈突然告诉我,爸爸是个差劲的人,她一直在说他的坏话。可此前16年,她说的全是他的好话。他们在我眼里是一对模范夫妻。那一刻我很震惊,他们都在骗我,原来我一直活在幻想当中。"
直到父亲去世8年后,矛矛才明白原来那时的母亲也生病了。方萍的双相情感障碍的躁狂一面发作,而常常抱怨亦是病征之一。
在矛矛家里,方萍聊起她对矛矛小时候的记忆:矛矛从小是敏感内向、自尊心很强的小孩,很少当着人面前哭,她甚至有一些难以被人理解的"怪异"的行为。方萍印象很深的一件事,发生在矛矛五六岁时。她沉默安静地将餐桌上空酒瓶里剩下的一点酒沫子喝掉,然后脱光了衣服,站在院子里,在太阳底下暴晒自己的身体。当方萍困惑不解、要拉矛矛回屋的时候,矛矛怎么都不肯走,理由是"要惩罚自己"。
矛矛对婚姻的想法,起初抱有脱离原生家庭束缚的期待。小时候被称赞乖巧懂事的她,青春叛逆期的爆发延迟到了大学,网恋、人流和私奔种种事迹打得方萍措手不及,母亲没法接受"过度保护"的女儿会有如此巨大的变化。
树儿与外婆方萍的合照。(图/受访者提供)
自从2003年矛矛的父亲去世之后,身体抱恙的方萍先后住院7次。方萍非常抗拒入住精神病医院。"我妈妈每次内心深处有种被抛弃的‘丧失感’,每次都对我产生猜忌,甚至怨恨。"矛矛无奈说道。
在矛矛看来,方萍始终无法接受树儿是自闭症小孩,她认为树儿"是个天才",有很强的艺术细胞,她也无法接受女儿是"全职妈妈"。2021年,方萍确诊阿尔茨海默病,她的记忆片段出现了选择和屏蔽,曾将矛矛的上班地点编造成"法院"和"街道"。可是方萍却对久远的记忆如数家珍。
矛矛成为全职妈妈的决定,也有需要照料出院后同居的母亲的考虑。2018年,女儿4岁时,矛矛被确诊双相情感障碍,她跟母亲方萍吃同一种药,经受同一种病痛,同时也在成为全职妈妈之后,逐渐理解母亲。2021年后,方萍的阿尔茨海默病症状出现且随着时间愈发明显,矛矛感到母亲身体正在经历退化,而母亲的认知下降之后,情绪反而逐渐稳定,也越来越需要自己的照料。
外婆方萍最喜欢的是树儿。(图/受访者提供)
矛矛形容两人的母女关系,是在母亲不断生病、恶化、再恢复过程当中,逐渐变好的,当中交织着复杂混沌的情感——既有关心、爱和依赖,也有怨怼、愧疚和不信任。
她最难以接受总有人依旧"不放过"生病的母亲,在她耳边散播着焦虑。但矛矛还观察到,即便处在衰老和身体不适的情况下,母亲方萍仍一如既往在生活上给予她作为母亲的扶持。尤其对于树儿的爱,外婆是炽热和纯粹的。
这个家里,给予树儿最多夸赞的是外婆。每每家里来访客,外婆总会邀请他们观赏墙壁上随意的"涂抹"。在很多人眼里,在雪白的墙壁上乱涂乱画是要受惩罚的,外婆则不以为然。她也是最为努力试图走进树儿的绘画世界,认真跟树儿讨论画面的人。
"成为"自闭儿的家长
在我多次与树儿尝试"沟通",发现频道对不上后,我转向了她画里的世界。在矛矛看来,绘画是树儿在所谓的评价标准里,为数不多的被人认可的优点。
她也很少与树儿玩亲子游戏,绘画和色彩游戏是母女俩为数不多的共同语言。比如树儿画三星堆,矛矛猜想是因为自己曾经跟女儿开玩笑说"树儿是从三星堆里出来的"。
树儿的画非常抽象,色彩鲜艳稚嫩,富有童真的想象力。她曾在绘画老师的指导下,创作了一幅拼贴画。画面里,土豆小人儿、黄瓜小人儿、胡萝卜小人儿飞翔在法国斯万城堡上空。这幅名叫《去月亮上滑滑梯》的画,还曾挂在卢浮宫的展览厅里。
这幅《去月亮上滑滑梯》被法中交流促进会收藏。(图/受访者提供)
在矛矛看来,自闭儿也难以逃脱教育的内卷。就像普通艺考生家长一样,自闭症儿童的家长也花心思在栽培小孩的兴趣爱好上。
看似光鲜的"绘画小天才"诞生了,但家长和他们的美术老师知道,打破自闭症儿童的刻板绘画习惯,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树儿有独特的观察方式,非常注重细节,但没有全局观。这让她仿画一幅人物画像时,如果不经提醒,画中的人物四肢可能会被"大卸八块"。"她容易过度关注单一事物的细节,一旦沉迷于某种颜色或者图案,可能得使尽浑身解数,才能让她翻篇尝试新变化。"矛矛说。
这幅画作叫《开心的妈妈》。(图/受访者提供)
在陪伴树儿画画的五年里,矛矛一直反复提醒自己,她需要接受这样的可能——树儿在某天会厌倦画画,她也不是绘画小天才。但重要的是,树儿能享受画画的过程,矛矛也在陪伴画画的过程当中得到了疗愈,了解女儿的思想世界。
从树儿确诊自闭症的那一年开始,矛矛便带她到一家孤独症康复机构进行干预训练。如今,树儿维持一周一到两次康复治疗的频率,其余时间则在普通小学接受融合教育。
两年前,当树儿要去普通小学上一年级时,矛矛成了树儿的陪读家长。矛矛最初决定陪读是想要观察学校教育环境,也想"讨好"其他孩子,好让树儿不至于被彻底孤立。当然,她内心还有这样的担忧:树儿也许会遭到校园霸凌,不懂告状。
选择普校融合为主、孤独症康复为辅的教育方式,矛矛形容,就像经历一场当代的教育实验,"虽然我不排斥树儿接触特殊群体,但我希望她可以相对自然地生活在普通群体当中。"
树儿在普校接受教育。(图/受访者提供)
对自闭症的刻板标签,矛矛也存在着认知上的变化。接触了较多关于自闭症的专业知识后,她发现有些国家不再将它定义为一种精神疾病,而是一种广泛性的神经发育障碍,或是神经多元化的表现。
"至今没有特效药,我也不会期待(某个机构)能研发出新药突破当前治疗的瓶颈,但如果大家都能从内心抛开这层标签,这个世界对于自闭症的包容度会更高。"
矛矛曾经在媒体实习过,跑过教育线。作为特殊儿童的陪读家长,她无意之中成为融合教育的观察者。她在当中窥探到普通学校孩子的世界,也观察着家长们的普遍困境。这种融合也包括了,让普通孩子透过观察树儿,与她相处,接受一场反常规的生命教育。
在陪读的日子里,面对带着好奇或异样眼光的疑问,矛矛会温和地跟同学们解释自闭症,"树儿不是疯子、傻子,她只是心智发育迟缓的孩子,正确的叫法是精神障碍和智力障碍人士。"
在教室里,树儿像一面镜子,折射了很多同龄孩子逐渐失去的童真和快乐。最让矛矛印象深刻的评价,来自一位帅气又淘气的男生小郝。他少年老成地叹了一口气,对矛矛说:"阿姨,树儿最大的问题,就是她太快乐了。"
树儿与班上的孩子玩耍。(图/受访者提供)
还有一回与同学小雨放学,她问了一个让矛矛很难回答的问题,堪称灵魂发问:"阿姨,树儿什么时候能独立一点?"还有些小女孩会问得非常实在:"如果树儿的病永远治不好,你会不会很后悔生她?"这些小女孩的疑问,就如同大人一般。
矛矛发现,家长会总是弥漫着实用功绩主义的焦虑氛围,每个上台发言的老师向家长总结的内容都是相似的,比如怎样才能提高学业成绩,买什么辅导材料。
一艘摇摇晃晃的船
欠债危机,一直是悬在矛矛婚姻关系当中,随时导致婚姻围墙崩塌的巨石。
因为需要照顾母亲与女儿,矛矛成为家庭主妇,家中的收入主要源自在中小民营企业工作的丈夫阿辉。她坦诚地向我表示,在她的消费当中,三分之一投入于树儿的康复和兴趣培养,另外还有养育树儿日常的生活支出、心理咨询和治疗费,剩下的还需要支付贷款利息。
除此之外,自2018年确诊双相情感障碍以后,她存在着躁狂发作时"冲动消费""花钱大手大脚"的问题。她会不自觉地囤积日用品,少了一瓶酱油都会让她感觉没有安全感。她曾在众多平台上借了网贷,按照先息后本偿还,最终债务雪球滚到50万,到了不得不抵押父亲留给她的房产以获得银行贷款偿还网贷的地步。
心理咨询师向她解释冲动消费来源于述情障碍。长期以来,矛矛一直压抑自己的情绪,全职带娃,将树儿牢牢握在手心。
作为普通工薪族的丈夫阿辉,背负着沉重的还债压力。他们在树儿成长的过程中,在养育观和消费观上产生的分歧越来越多。矛矛说自己通常处在隐忍的状态,内心的情绪隔了半年甚至一年才爆发。
在他们的家里,阿辉也向我吐露了自己的难处。他出生于四川荣县一个穷苦的乡村,从小就背负着老家盖房子和大学学费的债务,父母亦对他寄予很高期待,希望他能靠认真读书谋取出路,如此养成了他量入为出的务实和自律观念。以往的债务直到他参加工作五年后才还完。
树儿与爸爸一起玩麻将。(图/受访者提供)
而矛矛的一部分消费,于他而言是巨大的经济压力。他对树儿的康复治疗和兴趣培养的支出,抱着与矛矛截然不同的观念。在他看来,画画又不能变现,有什么用?康复治疗也可能是于事无补的"浪费钱"。
多年来,他与矛矛母亲的关系并不好,长居同一屋檐下,产生了不少矛盾,彼此互不搭理。树儿刚确诊自闭症的一年,"他曾难以接受重创,那段时间经常酗酒。"矛矛说。他也难以理解矛矛的"冲动消费",对矛矛产生了信任危机,两人的婚姻关系已经到了如履薄冰的地步。
矛矛一家住在一栋小高楼中一间140平方米的商品房里,这套房子矛矛住了有24年。起初是矛矛爸妈将职工宿舍卖了,加上父亲的存款买的。由于年久失修,实木地板有些裂缝,略微有些凹凸不平。
树儿的小房间,原本是矛矛的婚房。当年母亲方萍将这个小房间装潢了一下,贴上了碎花墙纸。婚后几年,矛矛与阿辉有一次激烈的争吵,她一气之下将墙纸给撕破了,剩下斑斑痕迹。如今斑驳的墙壁上,挂了一幅矛矛朋友画的树儿画像。
树儿的房间,墙纸上有撕烂的痕迹。(图/记者拍摄)
如今,矛矛能找到的与阿辉仅有的共通之处,或许是对树儿的爱。在她看来,女儿是阿辉唯一主动提供情绪价值的对象。他能在实际行动上给予树儿充分的情感关怀,在忙碌工作之余,给她讲故事、辅导作业,陪玩飞行棋、打麻将。甚至有时候矛矛承认自己做不到如他那样的温柔和耐心,树儿重复问同一个问题十几遍,他照样回答。
如果将两人的婚姻比作一艘船,阿辉认为矛矛一直是凿船挖坑的人,自己则疲于填坑补漏,被消耗得无法信任对方。
矛矛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夫妻两人像两条平行铁轨,他在一端扛着现实的重担,而她在另一端照顾家人和养育女儿,"我有带来破坏,但同时也有希望。他也不是救世主,当他情绪跌到谷底的时候,我在苦苦撑着。有时候他在托底,有时候托底的人是我。"
这个家就像一艘布满裂缝、摇摇晃晃的船。树儿的存在,就像挂在裂痕丛生的墙纸上的那幅画,提醒着矛矛,裂痕也可以是光的入口,树儿也像隐形的黏合剂,黏连着这个疲惫的、易碎的家。
全职妈妈的困境,
是一场自我保卫战
"我喜欢吃南塘街大酒店的小笼包。"树儿说。
"那你喜欢妈妈做的菜吗?"我问了好几遍。
"酒店里面做的菜不一样。"树儿依然已读乱回。
"阿姨是问你是不是不喜欢妈妈做的菜?不喜欢就回答不喜欢,不用回避。"矛矛说。
这是去往康复课的路上,我、矛矛和树儿在计程车上的对话。树儿对很多问题依旧已读乱回,但矛矛发现树儿有经常说"喜欢"的刻板习惯,她不善于表达拒绝和不喜欢。"我希望她有情绪直接表达出来,我们俩都做不到。"
学龄前的树儿基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在矛矛看来,她很懂事,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娱自乐,如果告诉她妈妈太累了需要休息,她就能安静地在边上玩。但后来,矛矛听到心理咨询师说,用"懂事"来形容这个阶段的小孩并不是一件好事,这意味着她把感觉给关上了,感受不到与外界的联系。
矛矛和树儿。(图/受访者提供)
矛矛曾将树儿当成情感树洞,在树儿面前写作、喝咖啡、放肆地哭,也跟她说自己的焦虑和委屈。树儿看着痛哭流涕的妈妈,没有言语也毫无反应。难得的变化发生在树儿参与康复的两年后,树儿盯着矛矛说:"妈妈不哭,哭不好。"矛矛说:"妈妈可以哭,树儿也可以哭。哭不是坏事,想哭就尽情哭出来。"
那是树儿出生七年来,第一次和矛矛有了明确的情感互动。从那时起,矛矛再也没有当树儿是"树洞"了。
双相情感障碍与自闭症的患者,像处在两个平行但能相交的星球。矛矛很早就听说自闭儿是来自星星的孩子。她说,"当我在地球上我会想办法把她拽回到地球,但我不会强迫她隐藏自己的独特性,表现得很正常。她能在累的时候回到星星上待一会,有待在舒适区的机会,我再时不时把她拽回来,让她来回穿行在两个星球之间。"
树儿曾经在矛矛与老师聊天当中听到"舒适区"这三个字,她不解,问矛矛是什么意思。矛矛用生活中最简单的道理与她打比方——"比如喝可乐、吃冰淇淋就是你的舒适区,打破舒适区,就是今天可能可乐、冰淇淋没了,或者你不想写数学作业,但你为了能喝到可乐、吃到冰淇淋,就得从不用写数学作业的状态里走出来,写了就能得到奖励,就是走出了舒适区。"
母女两人的快乐时光。(图/受访者提供)
成为全职妈妈,意味着人生次序的选择,她需要面对和取舍。矛矛曾因这一身份感到巨大的自我价值的丧失感。她曾试图做一个"满分自律"的家庭主妇,给家里准备和包办好每个细节:在家里烧菜,把每个虾都剥得干净,把苹果的皮削好,切成大小一样的瓣,去籽。
她试过在朋友圈展示自己美好的一面,提醒自己每天都是家庭观察者,认真地过好日子。但她后来发现自己太疲倦了,那些照片和文字背后,有隐藏的心酸和难堪,这些通常由自己默默承受。在记录的仪式感之外,剩下的更多是庸常,日子就像被拉长了一样,留下巨大的空白,她像一只不停在转动的滚轮上奔跑的仓鼠。
矛矛的朋友圈里记录着树儿的日常。(图/受访者提供)
这些重复的日常,让矛矛觉得自己像西西弗推石头,"每一次重复的时候,西西弗都在与命运抗争,可能做了大量无用功之后,有用的地方才会显现出来。"
她理解的养育就如做豌豆泥一样,需要小心,慢慢地将豌豆外面的丝抽掉,把它剥开,将豌豆一粒粒拿出来,积成一大盘再放在水里煮,煮到豆子软了,再将它捣碎成泥。
"十年养育,是一个漫长的、需要倾注很多耐心和巧劲的过程。用不用心带孩子,在孩子身上是能看得见的。一碗不加糖的、香甜的豌豆泥,有着食物本来清甜的味道。"矛矛说。
母女关系就像一朵共生花
在结束了为期一年的陪读生涯后,矛矛像遭遇了一场突然的"下岗",她仿佛又从陪读妈妈身份失业,陷入了人生价值危机当中。当时,矛矛躁狂的那一面发作了。短短一个月时间,她写下了四万字的陪读日记。
矛矛至今仍旧没有从抑郁当中走出来,但通过写作,她找回了一点自我价值感。她努力回忆起树儿小时候的样子,翻找留存下来的各种记录,写下了她这十年养育树儿的经历。"揭开伤疤的写作,本身就是一场艰苦卓绝而又痛快淋漓的治疗。"她说。
相比起树儿的自闭症,矛矛觉得自己是更重要的课题,这关乎如何克服自己的双相情感障碍,让自己走出来。如果家庭的沟通顺畅了,对树儿的自闭症康复是最好的良药。
朱矛矛将自己与女儿的故事写在了《树儿》这本书里。(图/受访者提供)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将女儿、丈夫和母亲的需求排在最前面。近些年来她逐渐发现自己隐忍和内耗的问题,将自己的情绪和需求、自我价值感放在人生次序的第一顺位,是她目前正在学习的课题。
在养育树儿的过程中,她时常陷入纠结,思考该如何在和树儿保持亲密关系的同时,又能保留边界感,逐渐放手,让树儿慢慢独立,这样树儿的生活自理能力也会变得更强。她忘了从哪里听来这段话:"对孩子的好,物质充足是一个层次,让孩子看见家长面对困难的态度和克服困难的方法,是另一个层次。"
矛矛想成为的,是一个灵活的妈妈。我问她"灵活"的含义,她解释道:"并不是单纯的情绪稳定和坚强,而是悦纳自己的妈妈。我想让她看到一个真实的心态,伤心的时候就哭,开心的时候就忍不住笑,不刻意压抑自己的情绪,因为我知道波涛汹涌的情绪哪怕压到内心底下,迟早都会爆发出来的。"
矛矛带着树儿到湖州游玩。(图/受访者提供)
性别教育、生死教育的问题,也是矛矛的功课。她曾与树儿解释过清明节,提到了死亡的概念。她忍不住问树儿:"假如有一天,你一觉醒来发现怎么叫爸爸妈妈,我们都听不见了,也不会动了,你会做什么?"
"我就可以一个人玩拼图了。"树儿回。
"爸爸妈妈死了,你也会去上坟吗?"矛矛接着问。
"我讨厌爬山。"树儿回。
树儿对死亡的概念,来自于清明上山祭拜外公。她以为死亡是像外公的坟墓一样,当人死了会住在山上的小石头房子里。她讨厌爬山。
"我们当时也有聊过,妈妈死后肯定不会把骨灰放在山上,可以放在家里。如果家里种了树,就随意撒在树底下的泥土里。我想死后没必要建坟墓,骨灰放在最亲的人身边,家人还是永远在一起。"矛矛说。
矛矛很喜欢那部名为《妈妈!》的电影,印象最深刻的是这一片段——女儿向母亲忏悔小时候曾将父亲拒之门外,而后父亲跳湖自杀,她一直活在对父亲强烈的愧疚和自责当中。母亲热泪盈眶地跟女儿说:"世上的人远比你想得坚强。"
她仿佛也从戏里的母女看到了她与母亲的共生关系:彼此伤害,彼此误解,但有时互相依赖、影响着彼此,就像共生花,妈妈和女儿的角色是可以倒置互换的。"子女对父母的爱,父母对子女的爱,都包括了控制和保护。要与自己和解,才能与父母或子女和解。"矛矛说。
这部电影的结尾有这么一段留白:妈妈推着女儿到海边跳舞。无论当中是否预示着生命结束的走向,矛矛看到了活在人世间的豁达和温情。
影片最后,妈妈与女儿在海里跳舞。(图/《妈妈!》电影剧照)
我问矛矛,与树儿的关系是不是也像如此。"你会想跟她一起在海边跳舞吗?"
"我和树儿在家经常乱跳舞。我一直希望可以和树儿一起跳舞,站在同一个舞台上。可能将来会是她在画画,我以写作的方式配合着。"矛矛回答。
距离矛矛家60公里,是温州的洞头岛。近岸海水浑浊,泛着泥黄色,又在远处渐渐透出东海的蓝色。
矛矛从小喜欢听水流和海浪的声音,那带给她一种稳定平静的力量。她还记得很多年前,母亲方萍带她到过洞头。方萍喜欢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看着海。阳光给她定格了悠长的身影。
树儿则不同,她喜欢光着脚迎着海浪,等涨潮时海浪慢慢从脚踝上升到膝盖的触感。
潮起潮落,刚柔并济的大海,似乎能抚平岸边的所有的痕迹,包括创伤,也在后浪迭起的时候,泛出了新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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